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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飛機在跑道中往前激烈衝刺,原本靜止不動的空氣在相對運動下成為強大的逆風,機翼切開空氣後,空間由平面的二度空間膨脹為立體的三度空間,不夠細心的旅客根本不會發覺,輪胎壓在跑道的重量逐漸消失,然後就在一瞬間,飛機、飛機裡的乘客、微笑的空姐、還有行李和餐點就突然若無其事的飛行於天空之上。

原本毫無差別的空氣,一滑過弧形的機翼就產生壓力差,人類在自然界利用不自然的方式飛行,不像鳥類不斷的拍動著翅膀,也不如雲朵輕盈的在空中的流動。只要飛機不遇上亂流,只要不看著窗外,那乘客根本無法感覺自己在飛行,飛行可以帶著人越過北半球,或者跨越換日線,那只是登機前後的事情而已。


一、加速飛行

我和忠哥住的地方頂樓雖然不算高,還是可以俯視城市,傍晚時由頂樓往下看,每一戶人家都是一個亮點,遠遠的小點組織起來就變成整個社會,其中還有川流不息的車輛,車燈循著軌道滑動,像聖誕樹的燈飾,差別在於那是人類的生活,而且找不到開關,多年後我每次從飛機上俯覽台灣的夜景,總是好奇的搜尋著,這個島的開關到底在哪裡,在深深的海底或地面下,一定有個秘密組織負責給這個島上發條,讓所有人的生活能繼續下去,其中必定也有人像我一樣,雖然持續生活著,卻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時間不停飛逝而過,卻連個存根或收據都沒有拿到。

那時候忠哥很喜歡坐在頂樓的圍牆上彈吉他,我總是想像他會突然往後一仰掉下去,雖然他一直都平穩地坐著,但是在他的歌聲裡,或是他吉他彈奏的和絃裡常會間歇性的有一兩個字句或音符像刀片一樣切開空氣,帶著森冷的光向我劃過來,在我感到刺痛的同時,他就會在我瞳孔中倒退,使我產生他失去平衡往後仰的錯覺。

忠哥自彈自唱的大多是流行歌曲。一堆情情愛愛的詞曲堆砌,很煽情但不夠動人。樂在其中的大多是他自己,我想不只是我,連他自己都很明白,他自己並沒有成為歌星或音樂工作者的能力,不是因為他不夠認真或缺乏天份,而是其中缺少著某種靈動性的靈魂,能夠把他的感情凝聚在某一點演繹出來。

「或許去談個戀愛,心中有個對象會比較好吧!」我曾經這麼跟他說。

「有啊!一直都有對象的!」忠哥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看著遠方說。他重新調音,深吸一口氣,改變唱腔用毫不修飾的喉音低聲吟唱著一首日文歌。

那是我第一次被忠哥唱的歌打動,一波又一波的感情由他的喉嚨與手指傳出,一首很熟悉的日文歌,雖然一句都聽不懂,我還是感受到忠哥在高音嘶吼的破音中漂浮的溫暖與哀傷,他閉上眼睛融入在歌曲的情境裡,不由自主的擺動身體。不知道是因為夏天的悶熱,還是夕陽的反射,忠哥的臉上似乎閃著淚光。

「拉我一把吧!我都快掉下去了!」歌曲結束時忠哥張大眼睛望著我。他的手心流滿了汗,整隻手還有一點發抖。

「南方之星的〈真夏的果實〉啊!」

「很感人喔!唱給我聽的嗎?」我故意跟他開玩笑。

「別傻了你!」他笑著摸著我的頭,臉卻像蒙著灰一樣模糊。

從那天開始,我就在每天傍晚時爬到頂樓來聽忠哥彈吉他,我們住在機場附近,上空有國內線的班機飛過,龐大的飛機低空飛行越過我們頭頂,先遮住整個天空,然後再緩緩收起輪胎,接著就在看不見的軌道中滑行,夾著轟隆隆的噪音急速奔馳而去。每次忠哥看見飛機起飛就會停止唱歌激動地大喊大叫,像是對夢想的渴望都喊出來,飛機裡的乘客或許沒有發現自己在飛行,不過看見飛機的我們心情卻被拉向天際。在夕陽完全下沉、街燈全部點亮、南方的星斗升起前十分鐘不會有飛機起降,在這段不被打擾的時間內,忠哥會以〈真夏的果實〉這首歌做結束,照例在圍牆上危險地搖晃著,隨時都會從頂樓摔下去粉身碎骨的樣子,但是照例會讓我將他拉回來。當時的我真的覺得不伸出手他會掉下去,事實上也有好多次他真的差一點掉下去。如果我沒有及時伸出手,沒有翅膀的他就會摔落地面,變成漂浮在南方天空的一小列星群,每天在白天與黑夜的交替線上模糊的閃亮著,或許還會因為大氣層的空氣流動變得特別亮或者消失掉,寂寞的人可能會將它當成飄忽不定的希望意象,而我跟他就只能偶爾互相抬頭凝視對方,變成永遠對立而無法縮短的距離。也許到時候會變成我坐在頂樓對他唱歌吧!〈真夏的果實〉,我當時覺得那首歌一定是敘述一段純真年代裡甜蜜而填滿回憶的夏日戀情,美麗到令人回想起會有點茫然而不捨,所以才會有酸澀的情緒在其中。

「在淚水盈眶的悲傷季節,夢見被人緊緊擁抱,想哭卻說不出來,就像今晚的冰雨綿綿不絕。」

「正如負一百度的太陽,談一場不會帶來溫暖的戀愛,令人眩目的真夏的果實,至今仍綻放心底。」

原來是一場絕望的戀愛,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是那麼殘酷的歌詞。


二、機翼

當我沉睡時看著我的忠哥究竟在想些什麼,或是當我無視於他的存在,裸體從浴室裡走出來時,他故作鎮靜,故意視而不見的眼裡又有什麼樣的火焰在燃燒著?

忠哥與我一起生活過一年,那一年中他是怎麼每天忍耐著、壓抑著,在面對我的時候他心裡翻滾著多少感情?有多少次我緊靠著他時,他閉上眼睛用盡氣力與自己的勃起與慾望對抗?在緩慢流動的時間中我沒有改變的自在給過他多少痛苦,我連想都沒想過,我甚至沒想過他為什麼要那麼毫無限度的站在我身後支持著我,他忍耐著我所有的孩子氣與不成熟,連我心裡的不平與垃圾都專注傾聽,卻連自己呼吸間的哽咽都避免讓我聽見,身為一個人,我究竟有什麼讓他如此深情相對的特性,我完全不瞭解,我當時甚至連他愛我的事實都不清楚,我殘酷的像是在跑道上衝刺的飛機,一寸一寸切開忠哥的生命,氣流滑過產生壓力差,他犧牲自己讓我飛起來了,這一切都在他消失後我才明白,而且像是帶刺的事實扎到我心底,一瞬間就讓我難過到難以呼吸,為什麼他會這麼痛苦?為什麼不說?為什麼是對我?

三、相對運動

「先生你還好嗎?」從紐約飛往日本的商務艙裡面空姐溫柔的問我。

「沒事,我只是需要一杯冰啤酒。」我說。

在東京上空的飛機裡,回憶一下子全部湧了上來。

我為什麼在這裡,我不知道,現在的我應該已經在台灣落地,搭上返回臺北的巴士,手上還抱著給女兒當禮物的泰迪熊,一邊包裝送給妻子的香水一邊調整自己的情緒準備回到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才對。

當我步入中正機場時,我就感受到有人在注視著我,像是有個許久不見的好友在遠處認出了我,那樣熱切又期待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本能地就察覺了,然而我不斷環顧四周卻都找不到熟悉的臉孔,似乎有個人一直從我眼角的視線範圍走過,可是當我一轉頭他就消失了,就連我上洗手間時這樣的感覺都一直存在。

在入出境管理處我拿出自己的護照,官員要求我抬起頭讓他比對護照上的相片,抬頭的同時我看見一個人從眼前走過,他穿著黃色Nike上衣,藍色Polo牛仔褲,還有愛迪達布鞋,那個背影怎麼看都是忠哥,他從容地背著行李離開,入出境管理處動作好慢,不是只要蓋個章就好了嗎?忠哥越走越遠,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不追上去也許永遠都沒有機會再遇見他,這樣的念頭一閃過時,我連護照都沒有拿就越過入出境管理處往前直奔,周圍的航警快速將我撲倒在地上,由背後緊緊扣住我的雙手,我大聲喊著:「忠哥!是我啊!忠哥!」那個背影停下腳步,遲疑了一下子,卻沒有回頭,拿著行李繼續往前走,一個轉角就消失了。過了入出境管理處之後,我在候機室裡來回踱步,仔細辨識每一個人的臉孔,急躁得連耳根都泛紅,那裡不但沒有忠哥的蹤影,甚至連像忠哥的人都沒有,我停下腳步走回座位坐下,閉上眼睛仔細聆聽來往的腳步聲,那其中似乎有一個,緩慢沉重但是細微得像灰塵落在地面的腳步聲是朝向我的,忠哥嗎?怎麼可能?我苦笑了一下。

腳步聲在我的面前停下來。

廣播說:「搭乘長榮航空BR32號班機往紐約的旅客請由三號門登機。」

一個陌生人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好!剛剛我聽見你在我背後大喊,不過我想你認錯人了,我不叫忠哥,我叫赤松森作。」

我睜開眼睛把頭抬起,他推著鼻樑上的眼鏡對我微笑,淺淺的微笑,把嘴角往兩邊拉開。

「這是我的名片,有空到日本來找我。」我接過名片,他連坐下都沒有,沒有任何一個多餘的動作,轉身,邁開步伐,離開。

我無法思考,因為,我感到混亂,因為,我覺得全身都在顫抖,因為,那是忠哥啊!不會錯的,那是忠哥。我甚至覺得整個等候廳的地板都凹陷下去,沒有人發覺嗎?不只是地板,每個人的臉都拉長變形,窗外的飛機全部都筆直朝著天空發射啊!真的沒有人發現嗎?我搜尋著忠哥的身影,黃色Nike上衣、淺藍色Polo牛仔褲、愛迪達布鞋,和他消失那一天同樣的穿著。但是他卻像是走了兩步就蒸發在空氣裡面,到處都沒有他的蹤跡,我拿下眼鏡粗魯地用領帶擦拭再帶上,前方的確什麼人都沒有,地板不再凹陷,窗外的飛機也回到跑道上,剛剛是我的幻覺嗎?可是我手上有這一張名片,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姓名地址還有電話啊!


四、上昇氣流

退伍前的一個月我跟忠哥就計畫著要到日本自助旅行。

「不約你的女朋友啊?」我問他。

「這是我們男人間的旅行,不關她們女人的事。」他說。

忠哥身材比我高大,行事粗獷,老實說比我有女人緣,跟他站在一起時,女生總是先把眼光放在他身上,受不了他的大男人主義才會將眼光望向我,他身邊的女人全都美麗而溫柔,每個都對他一往情深,如果我是他,一定會在遇到這樣的女孩子時就因為意亂情迷而不知不覺間疏遠忠哥,而忠哥卻不是這樣,無論如何他還是將我擺在第一重要的位置。

有一次在操場傳接球我投了一個大暴投,球往圍牆外畫了一個弧線飛出去,聽那個聲音應該是滾到了停車場!忠哥翻過水泥板砌成的圍牆去撿球,我在水泥板的細縫間看他走到一輛紅色的喜美旁邊,他彎腰找球,突然車門被猛力打開,沒有防備的忠哥被撞倒在地上。「原來就是你這個死兔崽子亂刮我的車!」穿著白襯衫的中年人說。他似乎已經在車裡躲一整天了,一顆顆鬥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滲出來,整件襯衫都濕了。

我認出那是隔壁班的英文老師,他抓著忠哥的袖口,忠哥額頭上有傷口,血從額頭流下來,滑過下巴,被制服吸進去,變成不規則的深紅色色塊在領口擴散,但是他站得直挺挺地說:「不是我!」

我覺得我應該站出來為忠哥說句話,不論我會不會被牽扯進去,我覺得我至少該說句話,什麼話都好,但是我沒說,我躲在水泥板後看著隔壁班的英文老師一拳又一拳打在忠哥身上,我什麼都沒說,我不知道事情後來是怎麼結束的,因為當我看見忠哥終於閉起眼睛跌倒在地上時我就收拾手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回到寢室裡在書桌前坐下,打開燈,翻開書本,一直注視著時間,過了整整半小時忠哥才回來。

「真倒楣!翻牆的時候跌倒了。」他用手帕按在額頭上說。

我看著他,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想說一些話安慰他但是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球不知道滾到哪裡去了,我沒有找到。」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說。

我想跟他說沒有關係的,人沒事就好,只是一顆球而已,不用那麼逞強,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說的話卻是:「是你沒找到的,要買一顆新的給我喔。」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脫掉沾滿血的制服說:「我先去洗澡了。」

我想告訴他我並不介意小小的一顆球,我知道他受了委屈,心裡也覺得很抱歉,但是我卻在他離開房間時再次提醒他:「別忘了要買新的給我喔!」

同樣的抱歉不只一次,忠哥在他生日那天說要請我吃大餐,他在豪華餐廳裡面訂了兩個人位置,我答應他,並且整天一直提醒自己記得準備禮物送他,但是在下課後,我路過學校旁邊的花店,看見新來的小妹對我微笑時就忘了。

「妳是天秤座的女生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啊?」

「天秤座的女生特別漂亮喔!」

那是我一貫的搭訕方式,很老套但是有時候會有用,我跟她不停交談,有時輕薄,有時又故作嚴肅,後來甚至幫她包裝店裡的花,直到他們打烊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忠哥。遠遠的在巷子口我就看到忠哥,那是飄著雨,非常寒冷的十二月,他到底在那裡站多久了,我不太清楚,但是他看到我還是笑得很開心。

「走啊!帶你去吃宵夜!」他說。

他假裝沒有約我吃晚飯,關於生日的事情他一個字也沒提,那時候他額頭上的傷口才剛好而已,當他因為焦慮而皺眉時,傷口就會裂開,那天晚上我看見他的傷口滲出血來,而且之後過了很久,都沒有瘉合。

如果我是在空中快速飛行的飛機,忠哥就是劃過機翼將飛機高高托起的上昇氣流,我切割他,而他用自己的生命乘載我。

「這是男子漢之間的義氣。」他說。我將自己所有生活上的問題都賴皮地丟給他,他總是沒有任何遲疑就一肩扛下來,只是因為義氣嗎?我當時一直這麼堅信,因為如果不是如此,我就是在某種程度上,利用忠哥對我的感情在奴隸著他,多麼自私而陰險啊!我以為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當時甚至自大的以為,自己一定有某些特別善良純真的特質,所以像忠哥這種性情中人才會這麼真誠地對待我,然而我曾經回報過他什麼?沒有,真的一絲一毫都沒有,當他遇到麻煩時,我不但保持距離甚至還刻意躲開,沒有一次為他挺身而出。我會為了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孩子摺紙鶴,忠哥的生日我卻一次都不記得,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自己是這麼自私,甚至可以說是卑鄙,經過這麼多年回想起,我才發現自己的人格裡居然有這麼骯髒的一面,而且還在我的青少年時期毫不遮掩大剌剌地展露出來,為什麼沒有人責備過我?應該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不是像忠哥這樣的好人,而是我這種齷齪無恥的人才對啊!


五、晴空亂流

我跟忠哥在東京到處玩,在密密麻麻的地鐵網路中一個接著一個地點遊晃,最後一天他跟我說:「我們去箱根吧!」

我們天一亮就租了一輛白色的Toyota往富士山前進,車子開上高速公路迂迴地繞著,上車前我才喝了一杯咖啡,但是卻覺得疲憊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沿途的風景很美,我一點都不想睡,有些人家在門口的庭院裡種滿了薰衣草,像紫色的地毯,我想告訴忠哥,但是我覺得好疲倦,連張開嘴的力氣都沒有,耳邊有些破碎的音符與風聲交纏在一起,音樂與風聲越來越遠,最後一個音符飄走時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想我是睡著了,而且睡了很久才醒來,因為我醒來時車子已經停在路邊,引擎蓋冷冰冰的,應該已經熄火很久了,忠哥呢?忠哥沒有在駕駛座上,我環視四周,心裡想他可能是躲到路邊小便去了吧!但是隨著時間過去他卻一直都沒有回來,太陽漸漸下山,餘暉照亮了路邊的牌子,那上面寫著什麼呢?「立入禁止」。整個樹林還用繩子圍繞著,另外一個牌子上還寫著進入前請想想你的家人之類的話,這裡就是富士山的樹海嗎?一進去就無法走出來的魔境?自殺者的聖地?我的腦中出現一隻狐狸對著忠哥施術,而忠哥就拉開繩索走進樹海的畫面。我站在車旁,整個森林似乎在呼吸,慢慢吐出霧氣,隨著夜的來臨,霧越來越濃,最後什麼都看不見,濕氣讓我覺得冷,忠哥只穿著一件黃色Nike上衣,應該也會覺得冷吧,也許一下子就會回來了。然而忠哥一直都沒有出現,不只是當天晚上,而是一直到這麼多年後的現在都沒有任何消息,連每年例行兩次的大搜索都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六、墜落

回臺灣後不久我就跟忠哥的女朋友結婚了,不是因為我愛她,而是我的生活裡沒有辦法完全沒有忠哥,就算是跟他有關的任何人來安慰我,我想我都會接受。忠哥的消失對周遭的人都造成混亂,我們努力的要使生活恢復平靜,雖然彼此心中都有一個點懸掛著被拋棄的事實,但是我和妻子仍然一直努力過著規律的生活。每天早上她會為我煎一個荷包蛋,蛋黃一定要半熟,但是蛋白要有點焦黃,否則我會因為這樣的小事而勃然大怒;我們如計畫般生小孩,每逢假日就外出度假,每個禮拜有幾天固定在睡前擁抱愛撫,然後做愛,規律的像是為了維持生活的秩序,甚至包括每一次愛撫的順序都是一樣。那是規律到可以拿來當數學系學生期末考題來推論公式的生活,因為是公式,所以日復一日循環進行著,一個符號跟著一個符號,如果不這麼進行下去,好像生活就會解體一樣。

在那樣的生活中我經常在睡夢裡夢見忠哥,他牽著我的手走在樹海裡,樹海裡面每一棵樹都長得一模一樣,枝幹伸展的方向或是葉片垂落的方式都一模一樣,他拉著我的手不斷前進,卻怎麼看都像是在原地踏步,走了一段時間後,他會轉過身指著前方對我說:「你看!那就是我消失的地方喔。」

在微弱的光線中我看見忠哥變成一棵樹,衣角變成一片片的樹葉隨風搖擺,枝幹穿過他額頭上的傷口,他皺個眉頭對我笑。

我總是感到強烈的心痛而醒來,右手像是被人緊緊握住一般無法張開,我在黑暗中舉起自己的右手,很真實被握過的感覺,就像我以前在頂樓伸出手拉住忠哥一樣,似乎現在忠哥要將我拉進黑暗中。我的手沾滿了他手心的汗,先是感到溫暖,慢慢的力量消失後,夜晚的冷風從窗戶裡吹進來,我就覺得冷,我轉過身握住身旁妻子的手,她的手沒有忠哥的溫度,在朦朧的夜色中看起來像大理石雕像。

忠哥消失後我曾經去過他房間,才發現他的消失都是有預謀的,他的書桌上擺滿著關於樹海的各種資料,「人類的禁地」、「失去方向的森林」、「連屍體都會消失的魔域」,各種詞彙都有,形容的都是關於樹海浩瀚恐怖的一面。我仔細尋找各種筆記,試圖去探詢忠哥消失的原因,但是卻甚麼都沒有發現,似乎忠哥早就收拾好藏在某個沒有人會發現的地方。很奇怪的是,每年忠哥消失的那一天,我都會收到一封信,沒有寄信住址與署名,內容像忠哥的日記,我不知道是誰寄來的,連郵戳都模糊的讓我無從猜測起,裡面記錄著我與忠哥共同生活的那一年裡他對我的感情,濃烈的讓我以為是別人的故事,但是那是忠哥的筆跡,寫著我的名字。在那一段日子裡,他像一陣強風把我由地面吹起,在年少的生命中,我的前進方式不像其他人需要越過荊棘或涉過大海,我只需要在忠哥的保護下飄在空中就可以不斷前進。直到忠哥的內心終於混亂,他對我的信念終於崩解,強大的逆風瞬間變成無法預測的晴空亂流,我在三萬四千英尺的高空墜落,忠哥消失了,我也一個人掉到荒野的古井裡。每年一封的信像偶爾會路過的路人,每次我收到信內心就激動的想大喊,不過那樣的信所象徵的路人只是路人,就算我喊破喉嚨都不會有人感覺到我的存在,根本沒有辦法將我從井裡面救出來。這樣唯一帶來希望的信甚至在去年就已經沒有寄來了,我身處的那一口井在那一天就被封起來,我在窄小潮濕的黑暗中不停陷落。不過沒有人發覺,每天睡在我旁邊的妻子沒發覺,每天面對我的同事沒發覺,每天早上爬到我身上親我臉頰的女兒也沒發覺。在每一天的生活中我逐漸變成一個完成孤獨的人,連走在人群中時都這麼覺得,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正慢慢的陷落在無底黑洞裡面。


七、熄火

只有一次,在日本Sunshine City Prince Hotel的房間裡,忠哥長久的壓抑似乎動搖了,忠哥在半夜搖醒我,說他做了惡夢,便擠到我床上來。

「給我抱喔!」他說。

我沒有回答他,他從背後將我抱住,長滿繭的雙手伸到我的睡袍裡撫摸著我,我沒有反抗,也沒有反應,不過很快他就停止了,他起身走到窗戶旁,看著Toyota大樓的美麗霓虹,吸著煙,小聲地哼著〈真夏的果實〉。從我漸漸懂得日文開始,忠哥就不再唱那首歌了,在藍與白的霓虹交錯反射下一句一句悲哀的歌詞傳入我耳中,我偷偷睜開眼睛看著他,他張開雙手將頭埋在裡面,似乎在哭泣。


八、換日線

從紐約起飛經過十八小時的飛行後,飛機在東京成田機場降落,當我走到出境大廳時,我看到了十年前消失的忠哥,而且他依舊是十年前的模樣,黃色Nike上衣、Polo淺藍色牛仔褲,與愛迪達布鞋。


「日安!您好,我叫赤松森作,請多多指教!」他說,可是我不相信。

我搭上他的車,白色的Toyota,完全不清楚他要帶我去哪裡,可是我不在乎。我很想告訴他,在他消失的這段時間裡面,我寂寞的快要死掉,而且我慢慢明瞭他對我的感情,他一定是在某個地方誤會了,我不是無法接受,只是不知道怎麼回應而已。然而我坐在他身邊,每次我想開口說什麼時,風就從窗戶外面灌進來,跟以前一樣,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很奇妙喔!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赤松森作說。

當然很久了啊!有幾十年了,忠哥,你是我有過唯一的朋友啊。

車子在一棟平凡的公寓前停下來,赤松森作帶著我走過特別陡峭的樓梯,在三樓的第四個門口前停下來,門牌上寫著赤松,他用鑰匙打開深鎖的大門。

「歡迎光臨。」他說。

我在玄關脫掉鞋子,赤松走進房間裡,我換上了室內脫鞋後在客廳的矮桌前盤腿坐下,赤松從廚房倒了一杯啤酒給我。

「我一直都很想你,忠哥!」我將啤酒一飲而盡,把杯子靠在額頭上,杯子裡的冰塊因為我額頭的溫度慢慢溶化,慢慢滲出杯子,在我臉上滑落,然後滴落在桌面上。

「我叫赤松森作。」他邊說邊走到我身後脫掉我的西裝外套。

在他從背後擁抱我時,我感覺自己一直努力撐起的堅硬的生活態度慢慢出現裂縫龜裂了,赤松解開我的鈕釦將長滿繭的大手伸進我的內衣裡面,我沒有反抗。這樣的撫摸跟妻子或我跟任何一個女人的愛撫是有決定性不同的,一旦我接受,就會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將我從黑暗潮濕的井裡拉出來,但是卻可能發現外面是像樹海一樣會使人迷失的森林,我可能會死在那裡,連屍體都找不到。

所以我很遲疑,沒有反抗,也沒有反應,就像十年前在Sunchine City Prince Hotel的房間裡面一樣。但是忠哥,或是赤松森作,這一次沒有停下來,他緊緊的擁抱著我,他左胸口的心臟強烈的鼓動著,他握著我的手,堅持地,將我帶進樹海裡。


九、原點

希臘神話中天才工匠迪達勒斯與他兒子伊卡勒斯用蠟造了一對翅膀逃出宮殿,飛行途中伊卡勒斯太過得意,忘記父親的警告越飛越高,最後太陽將蠟融化,伊卡勒斯從天空自由落體摔落。十年前忠哥像是我的翅膀讓我在空中飛行,不管太陽多麼炙熱他都沒有融化,他或許像飛機機翼一樣堅固,但是我並不像飛機,我沒有充足的燃料前進,飛機的引擎如果熄火,就無法推進,機翼也無法劃開空氣,原本可以帶人類跨越一切阻礙的飛行就會變成無可挽救的墜落悲劇。

十年前忠哥走進樹海,現在的我躺在赤松森作身旁。時間與空間現在都是模糊的線條,可以任意扭曲或摺疊,我背負十年的寂寞往回走到原點,而忠哥卻在十年前就停下來等我,一直等到我能愛他為止。

「我有多愛你呢?愛到整個富士山都會融化一樣。」忠哥第八年寄來的日記上有這句話,我的心一直因為這句話而晃動著,那是我跟妻子無論有過多少次親密接觸,無論我們如何努力的去愛對方都無法體驗到的事,一定得深深的埋在心中經過許久許久的壓抑才有的溫度,釋放時不只是會飄浮在半空中的壓力差,是整個富士山都會融化的溫度。赤松森作的公寓看不到富士山,我無法知道它現在是不是已經慢慢在融化了,但是當赤松起身到浴室裡淋浴時,那嘩啦啦的水聲跟妻子在浴室裡沖去我的體液的聲音是一模一樣的,就算我現在就此拋棄我的生活,我跟忠哥,或者說是我跟赤松森作之間,還是會慢慢變成日復一日的生活,最後還是會變成微積分課本上的公式,這片樹海裡一定有某處有一個無底的井,到時候我仍然會一不小心就踩空了掉下去,不只迷失在樹海,還掉進黑暗的井裡,到時候誰都救不了我了,因為我是沒有燃料的飛機,沒有前進的動力,無法在地面上加速,也無法劃開空氣,不管誰給我一對翅膀,我連拍動的力量都沒有!

赤松森作走出浴室後,我告訴他我要離開。

「你不喜歡我嗎?」他幾乎是快哭出來地問著我。

「喜歡。像整個富、士、山都要融、化般的喜歡。」我緊緊抱著他,眼淚已經無法停止掉下來:「可是,我已經飛不起來了!」

赤松森作推開門,門外的走廊與街道不見了,只有一大片沒有盡頭的樹林,他牽著我的手,走在茂密到陽光無法穿透的樹林裡面,樹葉不停掉下,在空中飛舞著,就跟我的夢境一樣,但是我沒看到忠哥的屍體,一回神時右手已經沒有溫暖厚實的觸感,風吹過來,很冷,赤松森作已經消失。我站在白色的繩索旁,立入禁止的牌子旁邊有一輛白色的Toyota,我一轉頭只看見穿著黃色Nike上衣的忠哥奔跑進樹海的背影,很快的就被森林淹沒。飛機起飛還是為了降落,也沒有辦法真的扭轉時間,我搭乘下午五點往台灣的班機,三個小時後我會到達台灣,到達的時間會是晚上九點,中間的一個小時跟時光倒轉與否一點關係都沒有,只不過被時差偷走而已,我的行李裡面有給妻子的香水與給女兒的泰迪熊,他們不會計較我為什麼晚了兩天回來,飛機的廣播說台灣上空的天氣晴朗無雲,但是我覺得很疑惑,我不懂天氣為什麼這麼晴朗,應該有像牆壁一樣厚的雷雨層,下面的世界應該像空襲一樣猛烈的下著暴風雨才對,我現在的心沉重得快要裂開啊!怎麼會連一朵雲都沒有呢?我戴起耳機隨意轉到音樂頻道,耳機裡面的音樂怎麼又會是南方之星的歌呢?有點胡來的唱腔唱著:「為什麼?就算現在馬上見面凝視著你,還是要沉默帶走你的心,不要哭,就算夜晚再怎麼難敖,都要像承受雨打的花朵一樣。」

南方的天空有一排星群微弱地閃亮著,那跟我以前所看到的星群絕對是不一樣的,因為過去已經過去了,我曾經是那麼卑鄙的人,那樣的經歷像一面鏡子擋在我面前,我每前進一步就會看得更清楚,忠哥可以原諒我,或是赤松森作可以原諒我,但我已經被罪惡感的尖牙咬住,不管依賴著誰,誰都沒有辦法帶我飛越已經深陷的現實困境裡,我只能一步一步前進、跌倒、再爬起,就算重新起飛,也是在原點降落。在年少生命中我經由忠哥的保護而不負責任越過的那些成長痛苦,現在排成一長列等著我一一去經歷。我將頭埋在手掌間什麼都不想聽也不想看了,我還要活多久,還有多長的寂寞要度過,我都不想去想了,商務艙的空姐體貼地走向我:「先生,你還好嗎?」她問。

「沒事,我只是需要一杯冰啤酒。」我說。

(第十八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組第一名,收錄於200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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